作者介绍:
李宇晴,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研究国家和地区为泰国及东南亚。
漫步在曼谷的中心商业区,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和络绎不绝的全球游客宣示着泰国经济的富足。然而和很多国家与地区一样,泰国的贫富差距问题深深困扰着这个国家长远的发展。泰国的贫富差距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泰国经济学家帕苏·蓬派吉(Pasuk Phongpaichit)于2020年2月份在法政大学组织的主题为“不平等的人生:终身差距”的论坛中指出泰国的贫富差距水平仍处在世界前列。但是,泰国人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公平的追寻。回顾在泰国田野期间,我在泰国朋友的带领下参观和调查的“泰国工人新村”项目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印象极其深刻的努力。
一 回忆一次短期田野调查
2018年9月份,在兰实大学老师的盛情邀请下,我有幸和他们一起来到泰国巴真府(ประจีนบุรี)进行为期两天的短期考察。
我们考察的项目是泰国朱拉隆功大学经济学系退休教授那隆老师一手推动组织的“工人新村”项目,就我当时的了解而言,这个项目旨在为在巴真府一些零配件工厂做工的外地工人提供住房,并且通过那隆老师自己提供无息贷款给工人、工人自己打地基、尽量以自己的劳动建成房子等方式,大量降低建造一栋房子的成本价格,使得这些来自外地的普通工人也有能力贷款在工厂附近买房。但是这里的房子是集体地契,也就是说,这里的住户只能供给工友们自己住,不能转卖给别人。
在展示会上,阿隆老师提起他们和参与项目的工人们遇到了不可胜数的巨大困难,似乎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可以想见这对参与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大部分人知难而退了,一开始想要进入这个住房分享项目的人有400多人,最终只有15户坚持下来。在阿隆老师全情投入的讲述中,我对一些细节印象比较深刻。首先,这些工人都是相对于巴真府的外地人,他们的进入,相当于倒逼当地增加了这么一个村子,这对于当地现行的行政划分是一个挑战;其次,平白增加这么一个村子,当地其他居民不免有意见,本地人还曾经暴力地把他们的水电停了;另外,当地的官僚系统对他们坐地起价,各类收费一个接一个。不过令人欣喜的是,当地人逐渐慢慢接纳了这些外乡人。
那隆老师向我们总结道,在农村做项目的成功因素有三:一位大学老师、一位本地农民、一位本地公务员。他说有这么三个角色同心同德就可以在泰国的农村把项目做成功。在我看来,这个项目要成功,一个理想坚定的灵魂人物显得尤为重要。那隆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尤艺老师(那隆老师的同事)补充说明道:“工人新村”项目一共买了45莱[1]土地,建房面积占15莱土地,总共花费要200万泰铢,其中工人们凑了100万,那隆老师个人出资顶了剩余100万缺口,并给工友们提供无息贷款。他们之前申请了泰国健康促进基金会的1700万贷款,后来无奈地发现公家的钱太难花,那隆老师最终把这一部分钱如数归还,另外找了低息商业贷款。
不管怎样,项目总算见到曙光,已经有项目主席一家等几家人住进来了。在那隆老师充满激情的讲述之余,工人新村的工友们在厨房亲手制作了当地特色甜品给我们品尝,那是一种绿色的椰浆糯米味道糕点,据说里面的绿色来自当地自己种植的有机蔬菜。居有其所是生活安定的基础,这口糕点散发的甜蜜味道像是工友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真切向往。
二 工人新村项目的来龙去脉
此次短期调查结束后,后续我找了找关于这个工人新村项目的更多资料,发现他们早期是一个旨在保护工人健康和福利的劳工权益项目,早在2008年就获得了泰国健康促进委员会的三年资助,主要目标是建设团结自立的劳工群体,最终建立保护劳工的福利政策。因此,在建设工人新村项目之前,他们的劳工权益项目就通过学习小组的形式把工人们团结在了一起,有一个很好的友谊基础。根据尤艺老师的说法:“2008到2011年的项目努力建设起了核心成员和学习小组,带领大家结成更为强大的群体。通过两条腿走路,一是权益之腿,充分挖掘获得权益的途径,建立权益、经济和政治的议价能力,推动的机构包括个人保险团体等等;二是建设之腿,建立互助经济基础,推动机构建设互助经济组织。”
工人新村的缘起,则具体发生在项目的第三年。那时巴真府的10个工人学习小组群体开始坐下来一起静静思考什么才是自身亟待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大家最终有一个统一的答案,那就是住房问题。尤艺老师在展演她们项目时说,工人们经常是一家4、5口人挤在20多平米的出租屋内:
工人们当时的居住状况是,大部分人租住在21-28平方米的房间内。例如本扎婉·拉萨蓬同志租的房子一共有4个人住,包括她自己、她妈妈、她5岁的女儿、她残疾的妹妹(失去了一条腿)。房间是一长排平房中的一间,内有厅和厕所各一间,唯一的厅既是看电视的客厅,又是卧室,还是厨房。
一位工人现身说法,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非常想要属于自己的房间。于是他们和政府部门社区发展部一起合作做起了工人新村项目,巴真府的工业园区工人新村就是第一个模范村。
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于这个工人新村的规划非常细致,不仅设计了住房部分,还规划了多功能楼、加油站,甚至还因地制宜,保存了当地一棵50年的大芒果树,将它设计为工人新村的一个景观和一个公共社交空间——这充分说明,工人新村的初衷和愿景不仅仅是要造房子,还要在社会关系层面建造出一个团结友爱的社群。
“15莱的建筑规划用地规划如下:
1. 大概3500平方瓦的住房面积,一共70栋,每栋房子预算30万泰铢。每户人家有50平方瓦的面积,分为房子占地面积25平方瓦;剩余的25平方瓦为菜园。
2. 村子的公共空间占地2500平方瓦,分为:(1)多功能楼150平方瓦;(2)社区市场475.3平方瓦;(3)多功能操场100平方瓦;(4)儿童科技中心47.7平方瓦;(5)社区图书馆86.2平方瓦;(6)村庄公交车停车场54.7平方瓦;(7)主路和辅路1586.1平方瓦。
多功能楼可以成为村庄合作社的办公室和开会的地方;社区市场可以提供市场和集市的场所,也可以建立加油站,因为村子离大马路很近;多功能操场上面有一棵50年的老芒果树,以后可以是村子的社交公共空间,大家可以坐在树下交谈放松;至于儿童科技中心,既是青少年儿童教育基地,又是托儿所;还有公共汽车,电动公共汽车将在工厂和工人家园之间穿行,减轻工人上班成本。
另外30莱的土地,准备给土地主人和工人们共同打理,种植无公害农产品、养鱼、养鸡鸭,以及可以建设碾米厂、面包厂等等,为工人们提供副业。工人新村的所有活动都会成为互助经济组织的中心,直接把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工人新村的远景规划让人仿佛身临乌托邦,不管未来有多远,他们已经迈出了踏实的第一步。这是工人切身的重大权益,理应积极努力争取,然而从工人角度来说仍然有很多现实困境。最普遍的问题是,很多工友为了赚更多钱经常要去工厂加班,导致没有时间参加工友学习小组的活动、与工人之间情谊变淡、互相信任降低,同时导致对资本的议价能力减弱,更别提付出自己的劳动和时间参与建房工程了。尤艺老师说,还有一些工友形成了等靠要的惯性思维,只等着那隆老师等核心人物的领导和付出,久而久之失去了自己的主动性和主体性。我注意到与那隆老师和尤艺老师的滔滔不绝相比,大部分工人朋友们总是隐退在幕后,以微笑替代了更多言辞。
余论
看着那隆老师和尤艺老师一点一点从理论走进现实,以坚决的理想情怀把这个项目做到颇具雏形,我感到有些恍惚,仿佛我的脚下不是那个让人嗟叹贫富差距之高的地方。同行的阿内老师也盛赞那隆老师,说他是做实事的人;好多学者都只知道理论上的批判,根本没有实际工作经验;能够真正用行动带来改变的人太少了。他为工友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生活质量提升。
尤艺老师满脸骄傲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泰国东北部还有一个真正的乌托邦村庄,下次带你去看。我没有想到在泰国的土地上还有如此多拥有社会理想的可爱的人,他们关心泰国的工人权益问题,关心穷人的命运,关心社会再分配的结果公平。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仅关心,还真正推动了相关行动。
我们当然可以把这样的思想和泰国佛教的土壤联系起来。对现代泰国人思想有着深远影响的佛使比丘曾提出“达摩社会主义”(Dhammic Socialism)的理念,希望人们认清共通的人性,互相关怀,尊重全体的利益,重视互存互助的关系,把万物间彼此依存的平衡关系建立起来,这也被称为佛教社会主义的思想。除此以外,泰国人也有注重集体和整体利益的传统,因此他们总在社会美德中强调,人要站在他人角度为他人着想(ใจเขาใจเรา),知道体贴他人(เกรงใจ),大带小,强带弱。这种集体主义的思想或有来自广大乡村地区的基础——泰国大部分农村地区仍然保存着传统道德共同体的相互依存关系,人们不是天生的个体主义者,对于集体有情感需求。
疫情关系,很久没有和他们取得联系,不知道巴真府那片工人新村是否已经壮大?真诚期待再次见面的一天。
参考文献:
1.莱(ไร่)、瓦(วา)是泰国常见的度量单位,1莱等于1600平方米,1瓦等于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