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观察》第四期 | 中国女孩在聂鲁达诗社的日子——中智诗歌交流的桥梁

作者介绍:汪可可,马德里自治大学西班牙语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智利文学。

在智利的港口城市瓦尔帕莱索(Valparaíso)居住时,每个周五下午我都会坐上612路公交车,蜿蜒着爬过几座山、途经一扇扇涂鸦墙、到达Bella Vista(意为美景)山口下车,为的是参加聂鲁达诗社的活动。
下车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聂鲁达的巨幅画像,他微笑着,像是在欢迎我这位来自古老东方的客人。再往前走几步,穿过一个不起眼的小门,便是聂鲁达在瓦尔帕莱索居住多年的地方了。诗人给它取名赛巴斯提安那(La Sebastiana),在《献给赛巴斯提安那》一诗中他这样写到:

“我建造这栋房子

他们先把房子盖在空中

我随之将旗帜升上空中

让它风中飘扬

让它悬挂穹苍 悬吊星辰

在白日 在黑夜”

——献给赛巴斯提安那(《聂鲁达诗歌总集》)

诗人所钟情的这座房子是幢独立的五层小楼,由橘色、天蓝色浑然拼接,远看就像一艘惬意地荡漾在大海边的小船。房子为聂鲁达和他的一个朋友共有,三层及以上属于他。
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便到了三楼。这里是聂鲁达的起居室和会客厅,里面还有一个精致的小吧台,让人联想起诗人和他的朋友们聚会吟诗的热闹场景。四楼是诗人的卧室,里面绘着“中国仕女图”的衣柜甚是引人注目。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聂鲁达曾两次应邀访华,写下多首歌颂中国的诗篇。顶层,也就是五楼,是诗人的书房,这里很是安静,还有大扇大扇的窗户面对着大海,十分适合写作。房前有一个宽敞大露台,它宛如甲板。站在露台上,凭栏望向不远处的大海,让人仿佛置身船上,漂在海中。聂鲁达有一部诗集叫《船长的诗》,也许在赛巴斯提安那就能实现他梦寐以求的当船长的愿望。
从露台往下走,就来到了一个有着蓝色S型长椅的小公园,长椅若朵朵浪花托起了诗人的家,公园小路的尽头就是后来修建的聂鲁达智利诗歌图书馆了。这个图书馆里的藏书只有一种——智利诗人的诗集。单单收藏本国诗人作品的图书馆,大概是世界上很特别的一个了吧。作为诗歌大国的智利,诗人灿若繁星,很多当代诗人作品的首版都被收藏于斯,其中除了聂鲁达本人的诗集,智利另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Gabriela Mistral)的作品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个图书馆不只有借书、藏书的功用,还是聂鲁达诗社的主要活动场所。

 一、加入诗社

聂鲁达在智利的三个故居——首都圣地亚哥的La Chascona(巧思宫),瓦尔帕莱索的赛巴斯提安那圣安东尼奥的Isla Negra(意为黑岛),每一处都有以聂鲁达命名的诗社,秉承着聂鲁达关爱年轻诗人、帮助文艺界朋友的精神,给予青年诗人交流、成长的土壤,也承办着各类文学活动。
我第一次来赛巴斯提安那参加活动,便是在聂鲁达智利诗歌图书馆,只见诗集“砌成”的墙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上面放着两瓶印有聂鲁达头像的红酒。聂鲁达诗社的社长叫Sergio,头发已微微发白,却容许着比他小二十来岁的人与之逗乐,他似乎也乐在其中。在他给了我一个非常热情的见面礼后,我顿时放松下来。
按照诗社活动的惯例,Sergio发给每人一小摞纸,上面印着今天要讨论的诗歌,于是大家开始读诗,按照座位的顺序,每人念上一首。社员们都在安静地看着、听着,也有人开始拿出笔在纸页上写写画画。读罢,大家便对今天的诗发表一番感想。Sergio还给我们布置了个作业:写一首关于夜晚的诗,下周五继续在这里朗读、讨论。
一周后,“夜晚”主题诗歌分享如期而至,题材十分广泛,创作也很自由。有的社员描述了自己深夜在瓦尔帕莱索山间小巷里的所思所想,寥寥几句,灵性十足,极具哲思;有的全是大白话,甚至加上了几句“智利国骂”;有的痛斥当前政府对智利中南部原住民马普切民族的不公正对待;有的则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些漆黑的、痛苦的位于南方的夜晚……
活动结束之时,我喜欢走到诗歌图书馆的落地窗那里。巨大的落地窗在夜晚成了一块墨蓝色的幕布,瓦尔帕莱索的夜在这里应时上演,只见疏星点点落在了海中央,山间高高低低的房子也坠入了夜色……这是聂鲁达也曾欣赏的景致,轻易实现着你对浪漫的想象,引发人的无限诗情。 

 二、诗社活动

从那以后,聂鲁达诗社成了我在智利生活的重要部分。就像开头说的那样,每周五晚上我都会来参加诗歌讨论会;周六周日,这里也不时的就有新书发布会、系列讲座,或者纪录片上映等。此外,我们还会不定期参观其他诗人故居,比如诗人比森特·维多夫罗(Vicente Huidobro)的故居、聂鲁达在黑岛的别墅等,因为诗社社员的身份,我们受到了贵宾般的礼遇,被邀请参观很多未向游客开放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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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诗社讲座 |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在诗社的这些活动中,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11月的露天诗歌节。
聂鲁达诗会每年都会联合当地的文化部门举办露天诗歌节,通常会邀请另一个国家的诗人过来一起读诗。我参与的那一年,是第七届露天诗歌节,开了整整四天,邀请的是秘鲁的诗人。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智利本土的诗人团队中有马普切作家埃利古拉·奇乌艾拉夫(Elicura Chihuailaf),他于2020年获得智利国家文学奖。
诗歌节在当地一个剧院隆重开幕,其后的活动都会围绕涂鸦、电车与船只展开——那是瓦尔帕莱索这座世界文化遗产城市充满活力的特色名片。第二天晚上,诵诗活动设在露天涂鸦博物馆。其实,所谓的博物馆并非真正的“馆”,而是Bella Vista山的山坡,没有围起来的院墙,也不需要门票,凡有涂鸦的地方都是博物馆的组成部分。我们的诵诗活动就在一个山的转角处,只见一个诗人坐在那里演绎着自己的诗句,他没有直面观众,而是时而低头时而望向侧面,音调时高时低,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诗人旁边还有个坐在箱鼓上的乐手,一只大狗在乐手的脚前安然入睡。听众们则坐在对面高高低低的台阶上,安静地托着腮,听得入神。
诗歌节的第三天,选址在海中央的船上。社长Sergio早早地就将船票发与我们,我和社员们一起走上发往大海的船只。行进到海中央,船停了下来,一起并列行进的,还有三只小船,其中一只是诵诗船。Sergio首先致辞,秘鲁的客人们也依次登场,诗人的句子在太平洋的中央回荡着,而我们被小船盛着,随着海上的微波摇摇晃晃。彼时,我不禁想起诗人艾青1954年前往智利给聂鲁达祝寿时写的句子:

“你爱海

我也爱海

我们永远航行在海上”

——在智利的海岬上(《海岬上》)

最后一天中午,诵诗活动在瓦尔帕莱索标志性的交通工具——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运行的有轨电车上举行。绿色的电车会缓缓绕城一圈,到了哪一站,有人想上来读一下自己的诗,或者读任何的诗,都可以上来。我当然,也穿上汉服读了两首李清照的词,一首《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一首《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让异国的朋友们听到中国一千年前的女性旋律。
晚上,秘鲁驻瓦尔帕莱索的领事也赶来参加,没有任何冗长的发言,诗人依然是主角。领事馆只默默地准备了丰盛的秘鲁美食美酒供大家品尝。活动依旧是露天的,就在聂鲁达那个可以望见大海的露台上举行。那晚活动结束时已近午夜,大家端着残酒杯,和着音乐轻轻起舞,不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地张望着……诗歌节的每一天都给人带来了极致的审美享受。在海边的诗社里,谁都可以成为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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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2 :聂鲁达露台上的诵诗会 |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三、中智诗歌交流

诗社的朋友们都很爱东方的诗歌,李白、杜甫、艾青、海子的名字对他们来说可谓是耳熟能详,他们以“千年古国”代称中国,而“诗人”二字的汉语发音,在我们诗社,也是人人都会的。

有一次,我以李白的诗为例给他们讲唐诗。品“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赏“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们早闻诗仙的大名,这才通过一个中国人了解他的诗,原来他是一个这样洒脱这样爱饮酒的诗人!他们说,要是李白来智利,一定也会爱上这里的,这里的人们爱他,更有好酒供着!
我在诗社中也交到了我最好的智利朋友——Josefina Tralkán,一个在瓦尔帕莱索天主教大学读文学专业的女孩。Josefina Tralkán并不是她本来的名字,Tralkán是马普切语,意为“雷”。她说她希望能像天上的雷一样充满着力量,去唤醒这片土地上沉睡的人们,那些漠视土著民族所遭受的压迫的人们,那些遗忘军政府暴行的人们,那些无视教育和养老问题的人们,他们或是只考虑自己的集团利益,或是对眼下的社会问题置若罔闻,而这些,也都体现在了她的诗句中。她还告诉我,她下一年要学中文,因为想要读懂李白。她成了我最爱的智利姐姐,她也叫我妹妹。
我和Josefina一起合作了一本诗集,实际上那是我把她的诗翻译成中文后,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她视若珍宝,想要出版,在一番努力后,这个想法成真了。诗集发布会那天,Josefina穿上了她最正式的裙子,我也穿上了汉服。我给她的集子写了一个小序,里面描述了我们的友谊。读完这段话,全场响起了掌声,我们这对中智姐妹也紧紧拥抱在一起。
分享结束后,人们涌了过来购买诗集,他们找Josefina签完字,也让我用中文写点什么,大概觉得这样很特别也很有意义吧。于是,我给他们写上对应的中文名字,再加上一句祝福。末了我们也都一一合影。这天,我和Josefina收到了鲜花,能够一起做成这件事情,实在是幸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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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诗集发布会 |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诗社朋友拍摄)

本届诗社结业典礼也是对外的,所有的社员都被推搡着上去读了自己的诗。在读诗的时候,我感到忐忑不安,还有些害羞,毕竟这是揭露个人内心最隐秘的角落的时刻。那天来了很多听诗的人,有的还对我们的诗作了点评。分享完以后我们就进入了酒会环节,不用像读诗前那么紧张了。有几个人拿着酒杯朝我走来,有人说很喜欢我的诗,有人说我的句子很浪漫,还有人说她从我构造的情景中想到了某个时段的自己,而诗社里那个整天穿着衬衫背着帆布包的忧郁男孩——19岁的文学系大一学生,则若有所思地问我:你的那首怀古诗里是否表达了某种哲学思想呢?
在这里,朋友之间互赠的礼物只有一样——书,最好是诗集。我在这收获的书,可以摆满整整一床。一次,在赛巴斯提安那承办的拉丁美洲青年诗人论坛上,我遇到了一位诗人朋友Ernesto González,他送了我一本自己的诗集。给我题字的时候,我问他:可不可以用中文写我的名字?很简单的。他于是饶有兴致地照着我提供的字样描绘了一番。这定是他人生第一次写中文吧。
时光飞转,我在智利的工作任期也接近尾声。离别那天,智利姐姐Josefina送我去首都,我眼见着飞机要起飞,就要离开这片我生活了快两年的土地,脑海里回荡起艾青的《告别》,也是在这个机场写下的:

“不可能许下重聚的日期

就这样地,我离开你

离开我的兄弟

离开智利”

——告别(《艾青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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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Josefina Tralkán与作者 |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诗社朋友拍摄)

分别的时候,Sergio告诉我:赛巴斯提安那就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如今,我已离开我亲爱的瓦尔帕莱索两年多了,听说聂鲁达图书馆又装修了一番,场地扩充了一倍;2020年的露天诗歌节因为疫情暂停了,2021年的诗歌节或许在线上举行;运行了二十余年从未间断的赛巴斯提安那诗社也迎来了它的第260名社员……
海内存有知己,天涯亦是比邻。离这片土地很远以后,我和诗社的这群朋友们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们又翻译了几本诗集,办了几次线上的诗集发布会;我和Josefina组建了自己的诗社团体,出了诗歌杂志,还建立了诗歌网站。
智利聂鲁达诗社,在中智之间架起了一座长长的桥梁,它跨越大洋,跨越时空,连结着志趣相投的人们。我,一个中国女孩,因为诗歌与智利朋友们联结起来的情谊,在时间的发酵下,也变得愈加醇厚。
可何时才能再相见呢?亦如艾青,我无法许下重聚的日期。


原文链接:《田野观察》第四期 | 中国女孩在聂鲁达诗社的日子——中智诗歌交流的桥梁